《太陽的血是黑的》|疼痛的餘溫



 






繼《哀艷是童年》,再讀胡淑雯《太陽的血是黑的》,依舊為她筆下鎖定邊緣的頹靡冷色而有些悵然迷惘;這兩本書敘述的對象有其相似,多以底下階層或排除於主流社會的邊緣人為發聲體,敘述這些人於陰暗夾縫間以強韌生命搏鬥,活過各種磨難與苦厄,以及人生中百般無可奈何。對於「人」的風景,胡淑雯總是刻塑得頗具痛感,在她筆下的「人」總是被文字深入挖掘,剝去皮囊、進入內心深淵,看見愛欲在骨子裡流動,也因如此深入揭露,勢必要以疼痛為代價,方能看見那些本質;就算剖挖出的是一塊帶蛆瘀爛的血肉,也有其艷紅的紋理和熱燙的餘溫。


《太陽的血是黑的》將主體聚焦於「異人」身上;有童年受性侵者、精神病患、自戕抑鬱的人、白色恐怖之下的受害者、甚至是窮人等各類「異人」,組合成一幅偌大且多重奏的糾葛曲目,由呻吟、慾望、囈語和失語交織並折射成各種變形的面貌,在群人扭曲孔洞的輪廓中,彷彿使人置身在游離現實之外的真實。這些扭曲不成「人形」的面目和傷痛,揣到眼前總令人不忍逼視,有些人活得不若「常人」的姿態,這些個體生命的殘缺毀壞,進而反映了主流社會某些隱於「正常」下的巨大暗影,甚至事過境遷的冷漠遺忘。作者試圖闢一條發聲的路徑,重拾這些被社會排除且不被認可的邊緣人所失落的語言,藉著記憶的回顧及重述使之獲得平復,讓傷口有癒合的可能,人也不再孤獨。文學的基調是出於悲憫,就如文中談論《變形記》時,引用納博可夫的見解,「G擁有自己並不察知的、飛翔的能力──正常人絕對匱乏,唯異常與殘疾之人獨有的,『非常』的自由。」

作者自言在寫作時,重讀了《變形記》、《慾望街車》、《麥田捕手》、《異鄉人》、《寵兒》、《羅莉塔》,而在小說中也看見作者如何藉由解析這些名著底下的人物,與書寫的角色生命經驗相互交織,尋求一道可以被理解的出口,可以共鳴且敘述的語言,這些人的孤獨與瘋癲並非駭人且費解的。剛好前陣子看郭強生《文學公民》中談到《慾望街車》,再觀胡淑雯的小說敘述白蘭琪的境遇,透過人物的來往對白又將慾望街車梳理了一次,最後致使我產生行動也觀影了《慾望街車》,見著了年輕的馬龍白蘭度。

這本書雖是長篇小說,實際上每個章節也能各自獨立,彼此又有所延伸,在這群人共織的故事中,〈裸體海灘〉特別使我印象深刻,此篇塑造出一幅游離於現實的風景:時值一月卻炎熱的冬日,小海站在一望無際的海灘看見十幾個全裸的男子,他們不交談也不交媾,那畫面沒有性欲的氛圍,反而有著一個時空凝滯於午後的慵懶。小海置身在這個風景之中,回憶著過往,這看似什麼都擁有的人生卻頹靡且空洞,他抑鬱地頭痛著且病著,而身體的欲望澎湃仿如「性上癮」,什麼都不想要也什麼都想要,失落和孤獨感是從身體深處發出卻又不知該如何解,彷彿置身於一種巨大的虛無,年輕的他藉著不斷與女人交媾中,短暫排解當下既定的生命形式。而這片海灘像是讓小海暫時歇下的異境,狂亂之後能在此擁有一個喘息。

胡淑雯的文字本就冷中帶冶艷,已成為作者獨具的風格標誌,無論在《哀艷是童年》還是《太陽的血是黑的》都可嗅其氛圍,不過後者面對這個社會體制更強烈企圖想說出什麼,有時字間的推動力量並未如《哀》書那般自然,甚至覺得有著過於偏執且帶刻痕的述說。同樣在抒發個體生命與社會撞擊所發出的疼痛和無助,《哀》的格局未若《太陽》書那般大,雖總是獨語自解,但我從一篇篇描寫的女性身上看見「人」的風景較為飽滿。兩本書的內容同樣都走在疼痛中,總要活著痛到一個程度才能從血中掘出溫暖與熱度,讀者也在閱讀過程中接受作者以筆尖深鑿,猶如一場歷時漫長的陣痛,方能感受這箇中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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