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橋上的魔術師》|以書寫召喚的魔法




我開始喜歡略帶魔幻寫實氛圍的故事,約莫是以張耀升的小說作為起點,繼而有了吳明益。大概我是個缺乏高度想像力的人,對於魔幻寫實巨擘馬奎斯所寫的《百年孤寂》中各式各樣的誇張想像而感到難以乘載,反而喜歡這種恰到好處,抓穩構築於虛幻與現實之間那條界線的故事,而那條界線的細微分別,也許就是決定了小說是否能起飛、從二維跨至三維及以上的力量。

小說以中華商場為軸心,運轉出每個角色與商場的生活經驗及過往,大概因為作者具有在中華商場成長的經歷,捕捉起那些人事物就顯得自然、毫不造作,無論是那些愛戀苦楚、曾與你錯肩而過或從你生命中消失的人,總是能以樸實淺白的句子承載那些更有力量的體察和思索,展現十足的敘事魅力,縱使我與那個時代有些距離,但那些屬於別人的童年記憶或是想法依舊能與我有所重疊,引起共鳴,小時候未曾加以思索的經歷或感受,因為成長和理解便逐漸遺忘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反而有另一種不同於當下的想法或註解。



而安置於眾人兒時記憶中一角的魔術師,像是在現實世界裡構築了一抹充滿想像的傳奇身影,讀者依循孩童的眼光漸次看見這道另類風景,也因為魔術師的存在,故事中不僅有了不同時空的維度,甚至召喚了那些記憶重返回歸。看著魔術師與角色的對話,與《複眼人》最後出現的複眼人有些似曾相識,如在〈天橋上的魔術師〉魔術師對著孩子說,「你要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事情,不是唯一的」、「因為有時候你記住一輩子的事,不是眼睛看到的事」等。

我想,若非作者有著對生活和人的深刻體察,也無法將那些平凡的事情提煉得如此有味了,甚至在談及那些死亡的故事中,如〈九十九樓〉自殺的馬克,〈石獅子會記得哪些事?〉中的佩佩,〈強尼‧河流們〉的阿猴和小蘭……這些篇章予人讀起來有些惆悵,卻沒有過度大喜大悲,這樣的處理以某種層面來說,很貼近人看待那些逝去的生命時所展現的態度,讓我想起有一次和闊別數年的高中同學碰面,聊起近況時,她淡然說:「我爸爸已經走了,大概是兩三年前的事。」甚至前陣子小妹說,她朋友的母親昨晚上吊自殺了,我當下確實有許多情緒湧上,不過若用語言表達我們所無法抵擋的事情時,也真的就是這般樣子。〈流光似水〉中有這麼一段話:「每天都有人死掉,這是天公地道的事。」人活著本就包含著死亡的那部分。

既然描寫人,這些無常就不可避免,即使如此,每當讀起吳明益的小說,那字裡行間的節奏仍給人一種異常的輕鬆感,讀起來相當愉悅,小說沒有強烈起伏或是過多繁複形容,但作者就是有辦法在細節處一筆說得到味,以不濃不淡的句子讓人目光聚焦在此,每一篇故事都會有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地方,像他描述起那些女性時,所刻畫的細節都異常漂亮:

接下來我整天都想著那個背影,那些腳趾。那些腳趾好像非常孤獨地長到那雙動人的腿上,彷彿因為過分美麗所以才必須一化為十,否則那樣的美麗就無法承受似的。」〈一頭大象在日光朦朧的街道〉
當她坐在店裡的椅子上的時候,可以看到她圓潤,一點傷疤都沒有的完美膝蓋,像月亮一樣露出來。」〈強尼‧河流們〉
總之,當所有的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特莉沙已經有一種在那個年紀不被允許的誘人本質。」〈金魚〉


我格外喜歡〈金魚〉所描述的萬華街巷,因描寫的反差而觸動了我某種審美的想像,想像在那些潮濕、佈滿菸蒂的街道,美麗女子踩著高跟鞋而來的風景之中,散發著頹唐的美麗,連貓摩娑女人的腿也有一種性感。此外,故事中的「我」與人交往卻想抽離情感,在那種不想投入的疏離中也有很迷人的氛圍。

我不想和自己熟稔的人做愛,也不想因為做愛而漸漸和某個人熟稔起來,因為那樣就一定要投入感情,讓自己多多少少興起一個家的念頭,那讓我覺得不快樂。……雖然有人說性跟愛可以分離的,我倒不以為然。我覺得性對人的感情反映,常常會產生不可預料的影響,即使是自以為已經分離處理也一樣。畢竟,讓性慾跟愛活著的身體是同一個,不是嗎? 
我漸漸覺得,自己並不是全然因為性的需求而去找百合的……我愛上深夜萬華的腐敗氣息,滿街睡倒的遊民,交錯複雜的巷弄,坐在機車上的流鶯。 
我仍然會在找百合之前把當天出來的流鶯一個一個看過,不是為了挑選,可能只是一種耽溺。我喜歡走在那樣的巷弄裡,感覺那種生疏的親密感,我不屬於那裡,又屬於那裡……

閱讀吳明益的小說至今,我很喜歡作者以自己獨有的節奏去表達他所捕捉到的那些細微感知,情感流露質樸且自然,又不失精緻。《愛閱讀》節目曾邀請到吳明益談這本小說,講到書寫的力量以及他創作這本小說的各種思考,深深讓人感受到作者是個具有內涵且悲憫心腸的人。整本小說以天橋上的魔術師為首,以雨豆樹下的魔術師(如作者的後記)作尾,縱使商場已不存在,孩童已長大成人,卻仍在小說的虛實中留下蹤跡,令人低迴不已。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