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眼人》|那些美麗及憂傷



  
  這本書我並非一氣呵成讀完,卻是自掏腰包且近期看完的小說,因而將它作為開卷頭香。實際上它到我手裡之後,是有些波折;猶記書剛買不過兩天,入住租屋處時,恰逢一場大雨將書整本打濕了,上頭的大片水漬宣示著,我無法在閱讀之後的某天將它捨棄得更乾脆了。那場雨,著實讓我狼狽不堪,大概由此緣故,所以讀到書中描述的雨、海水、霧氣等大自然中潮濕的情境,想到我那天受困在大雨中的無助,加深了共鳴


  閱讀一直是私己的事情,尤其文學性質的小說帶給我的激盪,是難以一言蓋之、將它陳述得完整,何況《複眼人》在宛如散文的書寫之下,觸動的是閱讀者對自己生活的那部分。很多時候,閱讀當下的心境,左右著我透過小說、小說透過我的閱讀而折射出來的世界。我在四坪大的空間裡,獨自想像這個由許多人的眼睛所共組的世界,而文中那種孤獨和憂傷之種種,透過這個自我,折射出我所感受到的世界型態。我想,即使每個人處在同個時空、讀同一本書,所看見的世界仍是獨一無二,不可否認,人的思維是深受己身經驗及知識的影響,然而透過閱讀,可以看見更多人、瞭解這個世界,盡可能多一種目光,不再僅用單眼看世界。小說以多條敘事線呈現,讀者也多了幾種看世界的角度。

  《複眼人》就築在虛幻和現實間的那條線上,作者對環境的關照流露在字裡行間,而生存和自然的問題,在這個現實與虛幻交錯的世界,則給予了我們更多的探尋跟思考。文中的「垃圾渦流」,來自作者所閱讀過的一篇英文新聞(真實存在),如今被置入故事中並經由想像放大,它漂流在未來,然後碰撞上我們所在的這座島嶼,將來自瓦憂瓦憂島的少年帶上岸。

  在故事中,垃圾渦流不斷逼近,然而,每個人面對生活,擱淺在自己的沙灘上是那麼無力,也無從改變什麼,因此垃圾渦流的到來,就如我們在電視新聞上所聽聞的真實事件,明明近在眼前卻又像很遙遠。在這個世代,影像改變人類對事情的感受,我們好像經過很多練習可以將它視為日常的一部分,訊息更替之快,再強烈的感受也可能視為日常而變得習慣了。我們明知道一些問題存在著,卻矛盾地不選擇做什麼或選擇不做什麼。

  
  讀吳明益的小說,最令人欣喜的莫過於是在他散文的筆觸、詩意的語言之下,所捕捉的幽微;此謂詩意,並非指美麗的詞藻或構句,而是他為讀者開了一扇窗,那窗裡的內質是來自作者對科普、人類學、生物學等知識常識的關注,常化為一句簡單卻富有深意韻味的話,如想像出來的瓦憂瓦憂島,生活與海密切關係,以自然為師,擁有一套屬於瓦憂瓦憂的文化語言體系,而瓦憂瓦憂島的美麗,從語言中(它們僅有語言和歌聲)流洩無疑,我想到韓少功所寫的《馬橋辭典》,人的認知跟語言是密不可分,當我們了解那語言內涵,像是進入一個你不知道卻實際存在的世界,那種觸動是發自內心的。即使這個(虛構的)世界的語言文化與我們相去甚遠,透過作者的描述和想像脈絡,還是找到這其中的類比、共通性,將許多事情跟感受交織並發出共鳴的底蘊。

  其中一段情節令我印象深刻,當阿特烈一直問說「今天海上天氣好嗎」,阿莉絲對於其重複的詞語相當不解,反覆五六次之後,她心思飄到遠方而沒有回答。

「妳,要回答,很晴朗。」
  「我剛剛已經回答過了。」
  「當別人問,今天海上天氣好嗎?妳聽到了,妳聽到,都要回答很晴朗。」
  「即使下這麼大的雨也要這樣回答嗎?」
  「是。」
  「即使不想回答也要這樣回答嗎?」
  「是。」
  ……經過了十道浪的沉默,阿特烈又問了一次,今天海上天氣好嗎?
  「很好。」我回答,並且第一次想到可以回問。「今天你的海上天氣好嗎?」
  「很好,非常晴朗。」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兩個人的眼淚一起流下來。
  
  那淡淡憂傷氛圍,總讓我想起朱少麟的小說或是小王子,能以簡單的句子傳遞那股哀愁的詩意,然後打動內心柔軟的部分,不過,吳明益描述的筆觸並非是向內深掘的自溺,它有更多向外、對自然的注視。只是在閱讀這一段時,我心有共鳴,就像是面對別人問自己過得如何,我們再怎樣不濟,也會說聲「好,很好」。
  
  在這個由多條敘事觀點所鋪陳的故事,還有以臺灣原住民作為敘事者(如赫達、哈凡);除了看見部落文化與自然共處的智慧,也有描述他們為生活所選擇的,像哈凡、小米及哈凡的伊那(母親)……她們的境遇(有的在色情按摩院,有的陪酒)及展現的生活姿態,文中有一段描述:「職業不是那麼容易擺脫得掉的東西,一旦習慣了某種生活的方式以後,就很難逃出去了。」為生活所擱淺,為生活而習慣;看似有很多選擇,卻又像某種錯覺。

  在文學中亦不避諱生死、毀滅之事;一開頭阿莉絲便懷著死之慾,當她難以從悲傷中脫身而出時,卻又因某種柔軟的物事而喚起生之慾,並從那段悲傷且虛構的記憶中,回到現實軌道上。最後瓦憂瓦憂島的傾覆,死去的次子們所化身的抹香鯨,全數擱淺在沙灘死去,那幅毀滅之美的景象,彷彿挖掘出我記憶摺皺中所留存的百年孤寂的味道。我心知它們並不相似,若說百年孤寂是世界一切不復存的寂滅,而一座富有海的文化的原始島嶼,它被大自然一夕覆滅在現今是進行式的,但對我來說無論哪種形式,想像的世界瞬刻崩壞予我的感受是何等相似;即使是一場錯誤的類比,卻在那一瞬刻發生了。

  作者於後記中,坦言寫這本書的過程並無預設,是由故事自然告訴他該如何走,所以閱讀起來像是循著不清楚的脈絡、卻還是能抵達終點的路程,也因作者擅於捕捉那日常微小的細節,那不確定感和細微憂傷就更添自然、動人,這個基調引領著讀者,不經意地走入山林,航過海域,到故事末了仍意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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