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豔是童年》│妖豔如詩



  這個封面設置頗為巧妙,是在一片白色中放置女性生殖系統圖,看完書後更覺得令人玩味,細想頗適合此書的本質:攸關「女性」、「性」以及某些污濁的部分(這圖包含泌尿系統)。作者的文字風格成為其鮮明特色,若張耀升是以文字召喚鬼魅,那麼胡淑雯的文字就是具有妖氣。前幾天在網路看到聯合文學有一篇〈臺灣製造的文學品味--2011年的臺灣小說〉(原文網址:http://mag.nownews.com/article.php?mag=7-37-9196),裡面提到一種現象:「當時的寫手不少都已轉型成『純』文學作家。所謂『純』,意指當成名的年輕作家意不在獎時,他們更著意於創作帶有個人特色的小說」。個人的閱讀經驗中,感覺這些作品會置入一種魔幻寫實、後現代或科幻等氛圍,且在文字構句上展現出個人的風格和氣場,有的結合諸多元素變得多元且富有想像力,例如對時空的感覺和詮釋,而有些作者的文字本身就富有鏡頭語言。這些作品,對人生課題、現實的寫照透過想像,讓小說起飛寄託在彼端。


  胡淑雯的語言充斥她的個人標誌,有種巧製的混亂,以諸多反差造成衝擊,卻又不失美感,錯位的字詞呈另一種排列組合,在精心設計的弧度下釋放出詩的妖氣,既濃烈也赤裸。看完這本較女性私密貼己的內容,有那麼點感嘆自身對陰性書寫這塊瞭解不多,過往閱讀經驗雖有接觸陳雪、邱妙津等,但所看的研究角度都聚焦在同志文學以及酷兒。而友人說這種女性意識的筆調,像是喪失邏輯的囈語,個人頗為認同,其中有些含混在表達私己的意識和情緒,抽象的描繪如霧裡看花。

  作者所描述的女性,帶著疼痛且邊緣化。這個邊緣化可能反映著社會現況,女性自己決定而走向放逐;而說話者的相對位置──男性,幾乎面目模糊,或成了老人、怪物。首篇〈墮胎者〉,一開頭就寫下陰蒂為開端,直入女性身體的慾望;然後切入墮胎,描述女性的徬徨和矛盾。一字一句都是女性赤裸的對話,深入「我」的內心,去感受這個「我」──她對我們所說的,是用肉體磨難、血肉順著地心引力自體內滑出的墜落聲響,創造出一個名為殊殊的女人,「是壞掉的血,死去的愛,衰毀的道德」──既是棄毀,也是誕生。

  她們將愛情視為救贖之路,拼命地想要搭上,若不能則自棄。殊殊與初戀男人,擲了大半青春,感情只剩殘餘,為了與他徹底結束,因而墮胎;她遇上另一段感情,愛情剛發生得脆弱,肉體卻發生得迅速,她為了保護這段開始,同樣選擇墮胎。在這個過程女性自決掌握,男性是無聲,這種互動形成一種平衡中的畸形。整個時代整個社會看待這件事,排除了疾病因素,墮胎雖不至於到譴責的地步,卻不時在發生,無論年輕的或者是熟了的。我忍不住思索,這個時代的女性,究竟是如何定位自己的身體?  
  
  〈與男友的前女友密談〉此篇是第三者的發聲;第三者是被整個社會體制剝奪發言權,但這篇文章卻像是要跟大環境作對似的,透過書寫,以第三者的身分取得發言權。同樣是女人,在這份關係中她沒有位置,但在另一段關係中她曾是主位者,因此她穿戴過那樣的皮膚,既是妳也是她。就像大風吹一樣,只是位置換來換去,三個人搶兩個位置。這篇文章跟隨在〈墮胎者〉之後,殊殊跟拓普除了感情退去、愛情質變之餘,還有第三者的加入,而緊接著第三者的發言,描述另一種情境,兩個女人站在不同的位置,展現善意的對話。

  胡淑雯描述愛情(或殘餘)之本質,墨中帶著一點毒,如〈墮胎者〉:「時間不老,故能逼死青春……即使在最自憐自殘的時刻,我依然知道拓普是可憐的。」有一段描寫令人感傷,敘述他們的感情已經徹底腐敗,就像他求陰莖能起來,「他殺氣騰騰地恐嚇自己的陰莖,或低聲下氣的求它,『求你,求你站起來,進入我的女人,證明我對她的愛情。』他呼喚的已經不是情慾,而是,情慾的剩餘,以意志鞭笞肉體……我對拓普與拓普對我的愛,使我們受苦受難。」 
  
  〈與男友(略)〉中更描述愛情啞了的情況,在第三者的立場,看見殊殊與拓普的愛情已經死去,她是要帶著他離開另一個女人的情感統治(殘餘的世界);同時這個在社會上失去發言權的女人,描述另一段感情的情況,她曾站在殊殊的位置,也失去了那個位置。傷痛,她是有的,想埋掉回憶可是它在動,面臨只能殺死自己的情況,但她就像絕望的人享受最美的東西,站在一場暴雨之下,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只是想忘記而非死去,而那些追求遺忘,最後轉化成尋死的念頭。女子頓悟了,「最好的地方,是還沒去過的地方。最好的時光,是回不來的時光。」所以僅剩回憶,好好保存吧。胡淑雯用了「絕色」兩個字,形容一種藍色,暗示這一切回憶與現實遊離的情況。「絕色處決了眼前所有的顏色,將其他的景物驅退到我的視線之外……其實是在作夢」當人們意識到時,就如手術刀切開夢。「然而夢裡的絕色不為所動,執拗地抵抗現實。」最後她走出了這個夢,決定留下記憶。而這個事實的認清,最後只求再活一次的程度。在感情當下作割捨、要求自己面對現實,其實是很痛的一件事,但這一部分可以化作回憶,成為過去,使自己站在生的這邊。第三者將這個夢送給她,讓她也能走出來,走出自己的另一生(有點像是蛻變),不再自廢。

  〈浮血貓〉這篇最讓人印象深刻,大概是對現實某種投射,以極端反差呈現,將女孩和老人的慾望、利益交換,交織成一幅怪異卻又那麼美的景象,故事是有個撿破爛的老人常來雜貨鋪找六歲女孩,有次女孩無意進入貧民窟、走入這個老人的家中,她無知地幫這位老人(那疲軟的陰莖)手淫,這件事傳開後,老人被社區的人打得半死。當時女孩懵懂無知,但她不覺得是老人的錯,卻因為年紀小也無法說什麼。發言權是在大人的手裡,他們瘋狂毆打老人,有些人藉由這種暴力抒發自己平日對現實的不滿。
  
  女孩來月經,成為少女。有天在公車上,人們抱怨一種惡臭,少女發現惡臭的來源就是那個老人。老人的舊衣有色彩豐富的卡通圖案,上頭堆滿無數骯髒的白色碎片。他全身發臭吃著餿物,目光空洞。「她專注於眼前這豐饒到盡乎華麗的醜陋」而那老人根本認不出她,彷彿從那天之後他就成了幽魂,活在不屬於他的年代。少女跟著他到了老人家。老人時而會去撿葬禮墳間的花,然後轉手賣掉。可他病得重,那些花來不及賣掉,花腐爛有種臭味,少女就將那些花屍燒掉。接著少女為他清洗身體,再一次替他手淫。作者描述一種反差:少女已經懂得肉體的價值,而她那新鮮的肉體(手),卻免費奉送給這個老東西。在這個過程中,她想起過去:小時候跟鄰人哥哥玩過一種遊戲,兩個孩子模仿大人全身脫光,後來被大人看見。憤怒的大人將剛出生的小貓全都摔死在地上。

  而少女施予與老人承受的過程中,老人彷彿從那陳舊腐爛的歲月再次清醒過來,他開始打扮、眷戀生活,還為少女買禮物,因為少女說她還會再來。可他終究是個過時的人,過時到無法知曉,那不過是年輕人一句隨口的話。

  作者在描述人的情緒和感情像一枚銳利的箭,人的情感是有正反消長,她仔細觀察到這點,直入人心之幽微。比方說,若生命中出現第三者,也許想像第三者的時間會比想著愛人還要多,想像她在做什麼、她的樣子、她的美醜;或在〈野妓天晴〉就出現「她是我第一個情敵,也是我第一個愛人」這類情感矛盾又確實能並存的句子,主角(我)渴望名為天晴的女孩,分享她的光芒,愛她,想變成她,但又發現自己配不上,這時就會醞釀出一種恨意。忌妒本是愛慕,所以描繪出一幅奇異的地圖,當天晴愛另一個他,我就想要讓他也愛自己,這就暗示自己是配得上她,而天晴也不會被搶走。主角分不清楚自己的忌妒來自誰,究竟要她還是他,很多人以為詆毀純粹是出自忌妒,實際上還有別的感情。這種自卑和正視著實令人驚訝,忽然想到近來閱讀的日本小說,都挾帶著正視人心暗面狀態的書寫。

  作者捕捉這些人的幽微,巧秒地洞悉和引導,而循著這筆觸,爬伏過一個個混亂和巧置、腐敗和美麗並生的圖象。甚至說,正是因為其中的腐敗,它就有多美麗。在胡淑雯妖豔、如詩的文字,展現出一種頹廢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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