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之告白



  日本有些相當有才的作家以自殺結束生命,三島由紀夫是其一,他以切腹自殺走向終點。不知出自什麼心態,我總是想從自殺的作家字裡行間挖掘出什麼,也許是困擾我的東西;也或許他們不會強調「生」或單薄地放送「不死」--那讓我覺得很疲倦的所有,好像一切多麼理所當然的論調。

  對我而言,三島由紀夫在這本書敘述了「我」奇特的美感經驗,「我」對男人/美少年那青春肉體的渴望,以及為書中希臘美少年的死亡(美感)而感到興奮,在「惡習」的幻想中並非以女人作為情欲的想像,一方面這說出他的性傾向;另一方面是他對毀滅的美,最後終將發揮到他自己身上,淋漓盡致。

  看人描述情欲或隱私的事情,窺看其黑暗之心,像是看人挖墳愈挖愈深,終於掘出自己而不再孤獨。這種曝露自己內心世界我與友人稱之為「裸奔」(陰暗的思想袒露給他人看)。產生共鳴的時候,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與自己現在所想的能進行類比,畢竟那是兩個不同時代的事,那是我永遠無法體會的時空,但也許共鳴就在我的錯覺之下而振盪。他渴望那青春的肉體,讓我想起自己有時候想著那些女子、男子美好的身體,心裡所產生的一種激情。

  尤其當他談到生之反面時,這大概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東西。《假面的告白》中的「我」想乾淨俐落地死去──自然的自殺。

  我很羨慕自然早夭的人。也許這個想法極為幼稚,我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死去時的模樣,也許死狀悽慘或者生前疼痛異常。但在看到「自然的自殺」,像是隔著漫長的時空又掘出一位同樣期望的人。

  ……那時天冷下著雨,車摔下來倒地時,我的身體並沒有感覺,還意會不過來這件事怎麼發生──那當下我覺得並不壞。當我有感覺的時候已淚流不止,只有活人才會痛。別人問我怎麼了?我半句話都說不清楚,只感覺暈眩得厲害,卻清楚意識到這死不了。他們問我要不要叫救護車,我注意到鞋子被粥弄髒了,好不容易緩過來之後,我反問要錢嗎。

  在三島由紀夫所處的時代,他所說的「自然的自殺」則是從軍,可是他心裡矛盾所產生的「奇妙疼痛」,我也想到我自己的疼痛,被死遺棄的人,被死的念頭排斥的人。


  「軍隊或許是一條理想的路,但我並不想到軍隊裏去。……當我被宣佈遣送回鄉時,臉部為什麼會有亟欲笑出的衝動?為什麼一走出營區大門就開始跑?我的希望是不是受到阻礙?為什麼不拖著疲憊身體回去呢?

  我奔離營區大門,是否意味著自己還想活下去,而慶幸避免了軍隊的『死亡』?並且是以下意識喘著氣跑到防空洞的方式活下去呢?
  可是突然間,我心底發出一個聲音:你從未想到死。這句化解開了我心中愧憾無地的結。我知道表白是件難堪的事情,但我參加軍隊目的在求死這些話確實是假的,我對軍隊抱著一種官能性的期待,而促使這期待持續下去的力量,也是每個人都有的原始咒述的一種信念,而我根本不想死……
  我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想法。如今的我是被『死』遺棄的人,一個想死的人卻被死排斥的奇妙痛苦,就像外科醫生站在手術台前卻不把手術當作自己的責任般,隱含某種罪惡感。」  

  前幾天有一則新聞,女學生自殺死了,遺言是「我好無聊,對不起,我想睡了」。我跟友人討論起這件事,她的說法很接近於人是在「生之欲」與「死之欲」徘徊,但有時候這也關於命。自殺也許是個巧合,就像罪行的作者所言那案件的發生可能是個巧合。「巧合」,聽起來很像無稽之談,但細想後會相信巧合似乎也可以解釋,今天不是我碰到這件事而是她碰到,早一秒、晚一秒這件事其實不會發生,但它就讓我遇上。

  我認識一個挺糟糕的人,最後鬧上了警察局,他犯下我難以忍受的罪行。我無法忍受一個人跟畜牲一樣違反社會道德,最後連他自己都不敢承認自己是誰。一想到世界上這種人很多,我就覺得想吐。我認為人本來就有許多面,合理範圍的表裡不一其實可以避免傷害別人。可是,這個傢伙扮演多面人,是為了傷害更多人。這一切真令我作噁。

  似水流年,我只感覺這段日子自己像食下噁心的餿水,可是人還是得過正常日子,無視那打著餿味的嗝。

  這一年臺灣亂哄哄的,有個傢伙說世界末日要到來。小妹那時憂心忡忡問說:「死了,妳不會有遺憾嗎?」我很羨慕她對未來的樂觀。遺憾?對於想尋求「自然的死法」的人來說,這是夢寐以求。我只希望我們都走得好看,一點也不痛苦。而這種期待本質是一則笑話。

  那時廣島被炸毀了,大家都謠傳下一個地方是東京。有一天,空中發落宣布投降的傳單。

  「不用看手中的英文原文,我就已了解事實。但那並非戰敗的事實,而是對我而言可怕日子即將開始的事實。無論我是否接受,從明天開始,人類的『日常生活』將在我身上出現。」

  人的念頭真是奇怪。我無法肯定真正的死到來,會不會後悔了、有遺憾了,又或者嚮往過去的日子覺得它們變美了,大概這困擾我的念頭不過是官能性的期待。也或許,這些念頭反而是當生命限制出現、壓縮之後才會誕生的產物,在漫漫歲月的日常生活中早已磨得無以復存。看掌心生命線的長度,倘若成真,我會悚然。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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