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閱讀作家吳明益所書寫的《天橋上的魔術師》、《複眼人》,箇中獨特的文字節奏著實令人難忘,而在新作尚未有消息的前提下,便擇其舊作《睡眠的航線》,讓自己能在這慣有的舒緩韻律下享受一個新的故事──然而,要下訂一本小說,我依然不改先上網瀏覽讀者評論的習性,其中,有人覺得此書讀起來像散文(對於渴望一個故事的我而言,這句話確實在內心產生某種失落感,頓失信心),我懷著不確定的心情駛進這條航線──實際上,《睡》與作者實踐的創作觀點相呼應:一個創作者不斷反芻自身生命經歷及體悟;書裡描述中華商場的空間格局、做西裝的唐師傅近乎一絲不苟的神態、夜行商場進行演練的閱兵隊伍陣容、夢境中的複眼人等等,種種之元素以重新排列組合的姿態置入其中,宛如在另一個平行時空運轉,予人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近來我深喜在寫實中融入想像力拉抬出另一空間或角度來演繹故事的形式,但又不完全類屬於想像張狂至極的魔幻寫實。在臺北書展時聽聞香港作家可洛與臺灣作家伊格言的對談,其中伊格言談到寫實小說與科幻小說處理「記憶跟自我辯證」的問題時(「我是誰(who am I?)」),寫實小說中會以車禍、失憶來處理,但換置到科幻小說中時,就可以更直接、徹底地把「自己」抽換掉。同一個概念或同一件事情,因小說的調性而產生不同的結果與表現。
《睡》書中以睡眠與夢境作為召喚媒介,將陷入time-free睡眠狀態的「我」、赴日製造戰機的少年三郎、被當作床腳而承載夢境重量的烏龜、無法入眠的菩薩等多個敘事觀點找到一個共同之處,進而得以交織共譜在故事之中。首要敘述主軸的「我」,看過竹子全面性開花的場景之後突然進入一種異常「睡眠不規律」之狀態,而另一條以日治時期的少年三郎為主的敘事軸線也隨之展開。原先以為此種安排是藉由夢境這個虛實交界模糊的神秘地帶,作為類似時空旅行的前置作業,以完成對臺人歷史記憶的延伸與補足,但作者處理夢的表現,並非將它作為讓兩者直接接觸的橋梁(如夢中相會),甚至當「我」尋醫治療time-free睡眠時是呈現無夢狀態(也許科學尚未能完全釐清人與夢之間的活動),此種遮罩在我看來有其精巧高明之處,乍看之下將兩條主軸處理成併行、無交集之時空,讀者唯有隨著「我」對個人生命經驗之敘述引導,其中交纏的絲線與輪廓才逐漸明朗。
一如過往閱讀吳明益小說的經驗,在自然書寫的視野予人一種既飽滿又圓融的美好與憂傷姿態,像書中有位熱愛植栽的沙子以及竹子花盛開的場景等,都表露出其人對自然生態的觀照。而為了描述人與夢境、睡眠之間的活動關係,作者更下了苦功將這些知識與故事揉雜結合(不在此詳錄)。其中有這麼一則趣聞,講述記憶與牙齒之間的關聯,也引發我的好奇,昰以將之載錄於下:
「有些牙齒甚至與特定的記憶連結,當一個人的犬齒或後臼齒拔掉時,一些記憶也隨之而逝。」
而作者透過筆尖再次搬挪出昔日的中華商場,大概是內容有孩子的視角、成人對自身生命經驗的省思,與向內探索情緒、情感的部分,使我仍舊對這個橋段頗享受。老舊商場形同一個時代,每個人都有故事,即便是一些日常庸俗的瑣事都散發著某種迷人特質。大概是那種很強烈的生活氣息擄獲了我的目光。例如在講述中華商場裡的人,彼此的買賣不忠誠宛如一種潛規則,而作者揭出眾人皆有的「小奸小惡」本質,以及自身對此本質所產生的矛盾心情實是引人共鳴:「但我也同時打從心底喜愛他們這些小奸小惡的本質,我喜歡他們在賺錢時昧著一丁點良心時那種興奮滿足,油光滿面的表情。我自己從小就是這樣的人……不過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開始討厭他們。也可能是商場還有另一種人存在的原故。比方做西裝的唐師傅。」
此外,在敘述個人愛憎情緒的憂傷語調中,作者亦能將難以說清的某種事物與情感,透過語言與書寫去表達出這其中無法釐清的矛盾根源,每當細讀敘述者「我」與母親之間的複雜心情,總使我也難掩情緒而悲傷、無法一如往常冷靜旁觀地看過便罷。電影《crash》中有個女子暴躁地說:「我總是很憤怒,卻不知為什麼。」如果這種憤怒情緒延伸至與自家人相處,這混合懊惱與憎惡的心情如書裡敘述所言:
「實際上青春期的孩子往往在話頭離開嘴唇的那一瞬間就後悔了。我有時候會對父親和母親用他們過時的標準來要求我氣得渾身發抖,希望他們一起死掉算了,有時聽到母親的哭泣聲覺得乾脆自己死掉算了,那種既後悔又氣憤的情緒像幽靈一樣糾纏著我……」
「我對每個交涉不深的陌生人都非常和氣,多數人對我的初步印象都認為我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但唯獨對我爸媽沒辦法,我時常一回家就莫名其妙對我媽生氣。……說實話,我愈感覺到媽對我獨一無二的愛,我就愈想逃離。我開始恨她愛我,恨那些她專程為我而做的事,就像是她的生命是要為我付出而存在的一樣,讓我有非常沉重的虧欠感。活在愛的虧欠感中讓我憤怒,我總是覺得感激對她的愛而言是不夠的,但又不想向她的慷慨與偉大道謝……」這段話深深觸及了我,也許事件於我並非全然如字面所表述的那般,但虧欠感及憤怒的情緒確是時常有之。
而當這條以「我」為主軸的敘事帶出了商場、旅日之種種,卻止於父親的沉默時,愈發能與少年三郎的線軸緊扣。其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昰,戰事進入尾聲、日本淪為戰敗國的情勢已定之際,有一位名為平岡的少年遺憾自己沒有參與戰爭,而在他話語之下的實情,與三島由紀夫在《假面的告白》中描述自己因體檢未過、離開軍營時所感受的輕鬆跟矛盾有所重疊。
「他很想違抗自己身體因為求生的力量而想逃脫的興奮感,但他抑制不住。他的興奮與鄙夷其實都是針對自己的,一種他當時也無法理解的,互相矛盾的力量。求生實是粗俗的事,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跨過這種本能的求生慾望,以美的信念跨過。」
這段話似乎與主角「我」旅日時對三島由紀夫之死的想法與評價相互呼應。不過,人能將死亡與美視作一體的想法,我想,縱觀自然界的生命體都以努力求生為畢生目的時,也只有人有這種費解的行徑吧。
閱讀《睡眠的航線》,依舊能聽到創作者以獨特節奏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也許這本小說中有些描述與斷句在自然流暢度上不及現今的作品,卻讓人看見一個小說家對自身創作理念的實踐與反芻;消失的中華商場未曾離去,反而透過記憶與書寫將那個時代的一部分保留下來,不僅昰曾經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對於未曾得知它存在過的讀者,也有其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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