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課》(摘錄)




  曾見過許榮哲演講的影片(大概在談電影跟文學之類的),對於他提出「有質感的大眾小說」此觀點,個人著實深受吸引。有人說我看小說太過認真,這個評論一直讓我感到困擾(我不覺得這跟認真有關),捫心自問,個人喜歡閱讀的書籍並不屬純文學,我也喜歡類型小說,但面對市面上、網路上很紅的作品,有人就是不想買單。聽到許榮哲此觀點,似乎能解釋我自己選書的狀況,有時候我看小說,想感受到的就是一種「質感」或預期某種「黑暗之心」(或者說人性)讓小說起飛的瞬間。


  整本書透過小說具體實例穿插其中,提出三十七項寫小說的技藝,閱讀上極好入口,也能感受到作者風趣和個人魅力,再加上許榮哲本身是理工出身,在拆解的過程中應用簡單的公式進行分析、歸類,不會用一些抽象、飄渺、玄之又玄的形容詞,畢竟「談小說」有時難用言語表達,舉例來說,當有人問你這本小說內容好在哪?可能你會用一堆詞來表達那個FU,講到後來卻還是傳達那個FU(可意會不能言傳)。但此書的作者表述地簡單清楚、直切要點,每個觀點相當實用,不僅提到小說看得見的外在景觀,且能點出內在層次飽滿的關鍵。

  「小說如何可能?」除了技藝的解構,作者看見的是更多如何讓小說起飛的方法!「起飛」二字說的有點玄,其實就是不凡,有些小說就純粹只是不錯看的故事(該有的都有了),天馬行空很有想像力,但優秀的小說家是可以讓你看見,劇情以外的其他事情。
  
  序中便提到等比式的概念(1:2=3:6),其實小說裡頭的深度和隱喻,有時可運用等比式進行擴展、理解,就某方面有點運用類比的概念。(個人直覺此點影響到人物內心景觀的呈現,也能把對話更往上推進一層次,比較不會產生出一種過於直白而鑿刻的痕跡。)

  由於書中羅列不少例子和手法,以下大概粗略整理幾項: 


◎人物、場景、對話:


  這三樣可以說是小說的關鍵字(基本元素)。然而現在滿多千篇一律的小說,就猶如「兩個面貌模糊的人在一個空曠的地方對話」,此句直入弊端,也說明此三項元素的重要性。

一、面貌

  首先觀眾最容易注意到的就是人物,要表達一個人物,很多人直覺就是描述「長相」(面貌),「性格」是其次,但實際上,小說中內在的面貌其實比外在面貌還要重要(許榮哲的觀點)。

  此點,我與朋友私下討論過,為什麼有些作者寫長相就是令人不耐煩,喜歡強調主角的髮色、眸色、穿著(常讓我搞不太清楚,一人眼眸紫色的、一人藍的、又紅的、墨綠的、寶藍的、白色的),但有些作者就不會讓你反感,這箇中差異,多少涉及描述的相貌與性格或劇情是否有關聯。

  再談到「性格決定命運」,當你將小說人物的性格刻畫出來,人物彷彿擁有自我意志,而不是由小說家掌控她的命運。說起來頗玄的,但就某方面挺像《小說神髓》的作者以傀儡來做比喻,在高超的作者筆下,你感受不到掌控的線,而人物仍自然活動起來。尤其將角色設置在一個凶險的環境中,性格跟命運的選擇會更加明顯。(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就是經典)

二、場景(副標:每一間星巴克都長得不一樣)

  場景是比較容易被人所忽略,但在有能力的作者筆下卻能運用的極為巧妙,有些作品的開場跟結局乍看是一樣的,卻因中間的情節而形成強烈對照。例如有些電影頭尾是呼應,但觀影前跟觀影後,對於同一個畫面會有不同的解讀和感受了。

三、對話(冰山理論)

  這點大概是閱讀時也容易深有所感,有些人把小說對話當「日常對話」或當作「推動情節」的工具(舉例平時中午逛街,我說:「妳想吃什麼?」咩子說:「吃飯還是麵?」我:「妳覺得呢?」然後繼續討論飯跟麵的問題……)

  對話中的「人情世故」,有時候看一些小說會覺得裡頭主角頗有說教的口吻,這常使人反感,因此如何拿捏在說與不說之間那微妙的界限?其實道理也如同,對話莫過於太清楚直明(有些作者總是懷疑讀者理解能力有問題),有時候話語的力量,會隨著作者的解釋和多講形成反作用,而毫無力量。書中便舉例:

  當主角陪著年邁的母親看電視新聞,見到「年輕的母親殺死自己的兒子」此社會事件,主角正驚呼的同時,母親的反應卻很微妙。

  假設,主角和母親一同開始撈撈叨叨說這社會實在是太敗壞了,人心不古之類的,或者是對年輕媽媽殺子這件事當面進行辯論大會、開始解釋,都流於說教或者鑿跡了。

  這年邁的母親只淡淡說了一句:「我年輕的時候也有過一樣的念頭。」

  一句簡單的話卻立刻點出兩個層面,年輕媽媽的難處,以及老母親過往的艱辛。


◎矛盾(故事──偷矛盾與兩難的賊)


  戲劇就是衝突。矛盾的本質會使小說更精彩,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愈艱困的處境,人越難以抉擇。矛盾分為內在跟外在兩種:內在是指潛藏於性格,例如說善良的小偷、心軟的殺手。外在就屬環境因素,想要A就得放棄B,但想要B卻就要放棄A(以制式的小說來比喻:你要錢還是要命?)。

  在擅於說故事的小說家手中,不只給人物一次兩難,還能不著痕跡製造雙重的兩難,看似有選擇的餘地,實則毫無選擇,本質接近於「無可奈何」。(OS:不過「無可奈何」、「不得已」還真的不能用得太超過,特別是現在一些小說主角常就說自己不得已或無可奈何,喊得特大聲,生怕觀眾看不見,兩難也淪為制式。)

  比較淺白的衝突,就是對罵、互毆,八點檔連續劇中多的是很直接的衝突,而還有另一種衝突,是安靜的,後者的衝突往往是挖掘人心。(譚劍《黑夜旋律》便提到電影《七宗罪》中最精彩的一幕,兇嫌跟兩位警察在警車上的言論,沒有什麼血腥暴力,可是那看似很平靜的言語,實則比真槍實彈還更有力量。)
 
  矛盾此法是可以「偷」來運用的,實際上小說的技藝就是擺在那,看你能學多少用多少,但「偷」的不高妙就淪為抄襲。何謂不高妙?假設卡夫卡〈變形記〉主角是變成蟲,你偏要把主角改成豬還是狐狸(主旨本身照舊,並無賦予新意架構),除了涉及抄襲之外,另一方面以文學的觀點來看此局毫無意義的,「第一」是極重要。

  

◎敘事觀點、敘事者


敘事者──誰來說故事最好

  《羅生門》就可見敘事者的巧妙之處。決定敘事者也同時決定了故事走向,畢竟讀者所能獲得的資訊就來自於敘事者,會改變事情呈現的樣貌。擅長寫推理故事的卜洛克,在看敘事者這一點也是相當慎重,認為作者在決定敘事者、人稱必定是經過考慮。例如,《福爾摩斯》本是以華生作為敘事者,若改以福爾摩斯作敘事者,兩人所看到的世界肯定是天差地遠,甚至故事走向也會有所不同。

  書中舉例〈最後一片葉子〉來表達出選擇敘事者的微妙之處,究竟要選擇知道全部秘密的角色?知一半秘密的角色?還是全都不知道的人?哪個來當敘事者會更好。
  

敘事觀點(人稱)

  敘事觀點一般可分為第一人稱、第三人稱、全知觀點。大多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會使用單一個敘事觀點,但是書中所舉的例子:高行健〈母親〉,敘事觀點不斷切換又不至於產生誤導,用得極為巧妙,如果總是以「我」來說自己不好,難免有些矯情,因此作者透過人稱的轉變拉開距離,也同時帶動不同時空的自己,也延展出情感的層次和厚度。

  現在常會聽到(我自己感覺到)第一人稱怎那麼雷!細看其中,不外乎就是敘事觀點頗亂來的(第一人稱本身有其侷限性,但很多主角完全像在開金手指,可以高空俯瞰自己),還有當中的矯情成分總是已經滿了,不僅是漫出來而已,幾乎是噴發啊!


◎時空


  小說中的時空是可以隨意走,超越現實的單一走法(直線),這是小說的魅力所在。有些作家還是能夠利用簡單的時間而創作出好作品,書中以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為例,如果作者是以順序法來寫此故事,大概就是一則青少年被騙的社會事件,但是結尾突然來個倒敘,反而讓這篇小說不凡。

  而〈將軍碑〉更是直接無視時間的存在,過去、現在、未來全再一起。若從現實角度來看,會覺得將軍大概有精神疾病,才會時間感呈現如此混亂(老實說我當時看的時候真的是覺得太跳、也滿挑戰想像力),但是許榮哲提出,以創作的觀點來看,「過去和未來才是故事的主軸」(發現記憶的可竄改性)。

  個人覺得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就是一位能玩弄時間軸、也能把故事說清楚的高手。《記憶拼圖》、《頂尖對決》就可見其厲害之處,特別是《記憶拼圖》更能體現出倒敘、順序的驚人,此片故事挺簡單,若直線進行就是平凡無奇,可是到諾蘭手裡就是另一種層次和高度。


◎穿梭時空──擺脫時間


 書中以電影為例,提出掙脫時間的方法。穿梭時空總引發人想像力,但是如何解釋清楚,往往就是一道枷鎖,因此該如何自圓其說?
  一、《回到未來》,走科學精神給予合理解釋時空的原因,瘋狂科學家創造出時光機。
  二、《黑洞頻率》,無正面解釋,時間只是背景(例如太陽黑子異常導致),相信不相信看你……
  三、《扭轉未來》四兩撥千斤,在對話中動點手腳。簡單來說,有些電影收尾感覺有點意猶未盡,主角丟一句話給三十年後的自己「自己去找出答案吧」。

  很多人容易被時間給綑綁,當作者解釋完時間(自圓其說),其實故事就失去魔力了,也引發不起觀眾的想像力。勇於擺脫時間的法則,不在乎時間,想像力的飛越也同時是讓小說起飛。


◎想像力


  〈為什麼都沒有人相信〉這個故事聽許榮哲自己在說的時候,還頗有趣的(youtube上有此段影片)。特別是講到「輕功」跟「鬼來電」,兩個看似荒謬的存在,若有一天當一個成真時,另一個也不顯得荒謬了。若世界上你認為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那還有什麼不可能?

  但如果小說只是胡扯的話,讀者看完笑一笑也就過去了。許榮哲提到,一篇好的小說不僅是進行圓謊合理化的過程,還需要內在「感性」的部分做樁柱,而這個層次是讓小說起飛的關鍵,他指出:「一開始讓小說衝上天不難……真正難的,在於小說如何直至終點,依舊翱翔在天際」。


◎內心景觀


  通俗與嚴肅的文學界線何在?書中便以言情來說明兩者的差異究竟在哪,言情的主角是愛情,人物是道具,較為偏重故事性;優秀的愛情故事,主角是人,愛情則是烘托人性的道具,側重人性則靠近嚴肅文學。其實從這點也可見「有質感的大眾文學」的關鍵。

  以張愛玲的小說為例,她寫愛情能橫跨通俗與文學(嚴肅),張愛玲洞悉人性的描寫,往往令人讚嘆。「大部分的創作者滿腦子想的是如何讓筆下的男女主角來一段轟轟烈烈的邂逅」,但小說家卻可以透過現實的描寫,轉而呈現出主角的內心世界(現實成為主角的內心世界,也有其溫度)。例如〈紅玫瑰與白玫瑰〉:當振保開始胡思亂想時,從浴衣轉而想進對方的身體,水龍頭的流動,微溫的水,正象徵情欲的作祟。

  以「寂寞」來說,許榮哲覺得現在越來越多創作者「寂寞」喊得太多,於是他換個角度思考,如何不用口說出又可以表達寂寞呢?(以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為例)


◎黑暗之心


  有什麼比活著更為重要?人性的幽微和曖昧有時候是一種扭曲的狀態,甚至令人匪夷所思,然而現實中的確有人因流言而自殺,換言之,「扭曲的名譽大於現實的責罰」。許榮哲更直言,如果學生認定沒有什麼事情比活著更重要,大概不適合從事小說創作。

  個人還滿喜歡書中所穿插的一個例子,暫稱「小偷與變態」,有名男子在女友的房間隨意拿女友的內褲聞,這時女友剛好回來,男子心虛躲入衣櫥,女友覺得有異便報警,抓出躲在櫥櫃、頭戴內褲的男子。警察正要把男子帶往警局時,女友忽然覺得此人有些面熟,正要阻攔時,男子立刻搶著說自己是小偷!

  黑暗之心的觀點,對照網路上還真有許多小說人物強調「生存」(吶喊的聲音跟「寂寞」不相上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彷彿更可以彰顯人性的黑暗,同時把主角推向「不得已」的理由,喊得愈大聲就愈像是真的。
 

※其他(略)

  繞遠路:拐大彎能看到什麼風景?優秀的小說能帶領讀者看見底層生活的細節。小說中有個村莊裡頭的女人都說做「會計」,月薪四萬、甚至可以到達六七萬,讀者其實已經猜到「會計」並非那麼單純,當解答一出,便繞出一幅人生的無奈圖像。

  反常:假設推理小說明明求出真相,眾人卻捨棄對的,反又選擇錯誤的答案時,這人性的複雜度、深度也會自然展現。「真理不等於真相」。

  留白:形成折磨讀者的秘密。真相事實的接露,小說則往下掉而失去魔力,就因為無法說出口,而呈現得更為曖昧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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