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閱讀內地作者的作品不多,但韓少功大概是看到目前為止,覺得文字既有美感又能保留語言特殊韻味的一位作者。《馬橋辭典》記錄韓少功在馬橋六年的所見所聞,書名雖是辭典,本質上卻是以辭典的手法寫出一篇篇動人的故事。可以說這是本虛實參半的小說,讓人看見另一種呈現方式,挖掘語言/現象背後的底蘊,一方面看見語言如何形成(約定成俗),一方面也從有限的音節延展到超越限制的人文、歷史、地理、風俗和各色人物。在這本書中可以清楚感受到語言是活的,既有生命也有死亡,在時間的長廊中可能隨著人的記憶、情感而加強或者淡忘。韓少功對語言與認知有滿深切的體悟,就因為清楚兩者的關係,讓我期待他在小說對白的掌握,會展現什麼樣的魅力。
談到語言與認知,個人認為會影響到對白的好壞,像乞丐跟文人說話方式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點未必限於雅與俗的分別,另外更深層來說,是話語中透露出什麼樣的認知,而造成兩者間會有不同面向(性格),甚至兩個乞丐也會有所區別。一個人會說出什麼樣的話,正洩露他的認知和思考方式,這也會影響到溝通。有時會覺得別人難溝通,不單純是性格,更多的因素是認知。比方說,一般人覺得到縣城工作好(畢竟比窮鄉僻壤來得更有前途),但馬橋人的想法不這樣認為。先進社會對他們來說,是他們目前的語言認知還難以掌控的區域,是失落的,所以他們覺得馬橋比較好,城裡人都特怪異。
將近450頁的《馬橋詞典》,有很多細節經由作者觀察而更有深意,有屬於馬橋人的語言文化,也有作者自己獨到思考和見解,便隨手記下數個有意思的詞條或片段描述。至今我仍有這樣的習慣,想捕捉住形而下的文字(容器),意圖抓住作者所要闡述的形而上層次(思想)。我不知道是好或壞,也許一切都是徒勞無功。書不屬於我,那就土法煉鋼在有限的文字中,試圖複製、摘錄引我注目之承載容器。
作者對語言空白的說法,有一則是談到性事,性事與食慾同是生理需求可是彼此的詞彙量卻不成正比,人有很多詞語來形容吃,卻極少關於性事的詞。人們對於性的反應和閃避都呈現出一種不想細說的怯懦,雖然有很多下流話,但都流於公式和粗糙化,不是彼此雷同、了無新意,就是空洞無物、詞不達意,全靠人與人一種默契來將就,像現今常聽到的「雲雨」、「打砲」……作者認為這像黑幫的暗語,性在語言中是被人躲開、不能明講的罪惡化。
「兩性交流過程中的湧動和激盪,來自身體深處的細微顫動和閃爍,相互征服又相互救助的焦灼、頑強、同情以及驚喜,暗道上的艱難探索和巔峰上暴風驟雨似的寂滅之境迷醉之境飄滑之境……一切都藏匿在語言無能深入的盲區。一塊語言空白,就是人類認識自身的一次放棄,一個敗績,也標示出某種危險。」
性倘若是語言難以掌控的世界,也就等同人們對這個世界的連結中斷和不可控制。作者以「邊緣人」來類比,當不同文化的人要進入另一種文化,首要衝擊就是語言,如果他們無法掌握異鄉的語言就會毫無安全感,語言無法掌握所見的景觀或器具,在無形中會加重他們的心理壓力,很多人就因此把自己封閉起來,就像性交時要把門窗都緊閉。語言的無法把持,會使人害怕在性這無名化夜裡迷失。而性的語言盲區也最容易讓人出現失常,正因為那種無法控制的感受帶著強烈誘惑,所以當事人會輕易陷入險境──
書中提到一個名叫鐵香的特別女人,長得還頗好看卻帶有幾分風騷,喜歡在男人圈中賣弄姿色,她勾搭上文化館長、照像館的後生,最後卻選了一個爛桿子、也不體面的男人。鐵香的作為引發很多人不解,最後人們對這個不解的情況歸咎於:「根」,也就是命。他們認為人手腳上的紋路就是根的顯示。有個老人看了鐵香的手,斷她會延續先人的叫化子命,而她跟隨了那人正應驗了她的根。
「下賤的根鏤刻在她的手心裡。」在馬橋當地有句話說,泥看三寸,人看三支(看三個十二年),最終要「歸根」(宿命),人到三十六歲一切都成定數。而鐵香就是在三十六歲腦子錯亂了,跟了這麼一個男人,鐵香是在劫難逃。這是馬橋人的說法。
至於鐵香為何會選擇這樣的男人,作者以性的語言盲區來看待:(一)鐵香在那男人身上看見挑戰性,由於她太輕易征服其他體面的男性,而這男人的貧賤卑微反而迷醉了她。(二)這男人所作的瘋狂事跡,讓鐵香產生一種男人為自己瘋狂的錯覺,她感到暖意而顫抖。(三)鐵香以強姦事件舉發了姦夫,她內心有愧,當對方把自己打慘了,她非但不生氣,反而從傷痛中嚐到某種愛意。相信一個男人愛她愛得發狂,才會在絕望時對她產生暴力,因此她迷戀上那些傷痕中所挾帶的熱望和關注。(簡單來說,她有受虐傾向。)
無論是何者,鐵香在一個夜晚消失了,走了。作者以人性的幽微作推測,馬橋人以天命作結論,都讓鐵香這個人帶著一點傳奇、不可思議的色彩。
在〈貴生〉中,有個孩子在未爆彈的轟隆巨響中炸成一攤血肉,那娘親哭得死去活來,鄉人勸她往寬處想,說女人的兒子活了「貴生」,是福氣。在此「貴生」是男子十八/女子十六歲以前的生活,此時不愁吃穿、有爹娘疼、天天玩耍;「滿生」指男子三十六/女子三十二歲以前的生活,從字面就可推斷,到達這個年紀活滿了,接下來就是「賤生」了,人的生命是愈老愈賤,當然早死些才貴。這個概念讓我想到過去不知在哪聽到的,人活到三十就可進棺材了,與馬橋人的觀念是不謀而合。
在馬橋人的語言中,老人是「賤生」,愈長壽就是愈賤。不過在記錄方言時,這個字轉換成較好聽的「健」。馬橋中最賤的老人是個跛子,他活到不知年紀,只知道子孫都死光了,就剩他這跛子還活著。老人想死,去上吊、投塘還是死不成。最後,老人悲哀地說:「你們看我活的賤不賤?連老蟲都嫌我沒有肉,跟了一路都懶得下嘴。你說說這號人還活著做什麼呢?」
〈1948年 續〉談到時間,時間看似公平、不變的東西,但作者卻切割出時間在肉體和心理層次是不同的,人類肉體感受到的時間每人都是均速的,是經過物理科學計算。實際上時間對人更有意義是在於心理,時間是可以被拉長,也可以愈來愈倉促,「時間只是感知力的獵物」。人對時間只存在於感知,若感知全無(例如植物人),時間就沒有意義。其中,人們會去美化以前的事物,甚至覺得過去的痛苦經歷在此刻變得美妙,只因為我們已經遠離了那個情境,而成為觀賞痛苦的回顧者。作者描述一對父子的關係緊張,他們對於1948年有著不一樣的感覺。父親老是在怒罵中訴說著當年自己去勞改、差點命送了,可是兒子卻以父親的痛楚反擊說「你去坐牢活該」、「去坐牢我還好些」。
韓少功闡述,父親的痛苦得到平反了,可是卻將這份痛苦履歷加諸在孩子身上,要孩子共同體認到那個時空。「他無非混淆了過去與現在的過去,混淆了自己的過去與別人的過去,認為他痛恨的過去,兒子也必須痛恨;他珍惜的今天,兒子也必須珍惜。」可是對於孩子來說,那跟自己無關。父親的內心裝載著那一年的份量,成為兒子所仇恨的過去。
當我看〈漢奸〉這篇時,總有種幾分於心不忍,在闔上書頁後,最難忘懷是鹽早這個人物的相關故事。此篇描述鹽早一家,由於父親是漢奸,他也逃不了漢奸的身分。鹽早的老祖娘是蠱婆(會以巫蠱害人),這使馬橋人都懼怕他們一家人。有次鹽早家的屋子被吹塌了,大夥兒去幫忙整修,韓少功看見那傳說中的蠱婆不過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婦。當大家把房子修好要回去時,鹽早追在後面說:「怎麼不吃飯就走了?」所有人都記得他家有個老蠱婆,鹽早開始挨家挨戶去請大家來吃飯,跪著磕了好幾個響頭。他說:「我曉得,我曉得,你們是不放心,不放心那個老不死的……」又說「我小哥正在涮鍋重做,你們哪個不放心,去看著她做。這一次我不讓那個老不死的攏邊……」說完又跪又磕頭,最後弄得自己流血,還是沒請到半個人。鹽早把原來準備好的飯菜全掀了,重新弄了幾桌,而他的祖娘被繩子綑起來遠離廚房,綁在一棵樹下示眾──那老人只穿了一隻鞋,已經濕了褲子散發出臭味──然而,仍沒有人到他家吃飯菜。後來是有人忍不住嘴饞,想吃肉才到他家去,鹽早相當感激。
後來鹽早成了「牛啞啞」(啞巴),父親是漢奸、家中又有個蠱婆,可能是人生的嚴厲讓他失去了語言。鹽早的姊姊遠嫁,偶爾探訪娘家就跟他擠一床,有次夜裡,姊姊發現鹽早在夜裡抽泣,問他原因也不說。她哭著拉住弟弟的手,將自己的乳房獻上。「莫把我當家裡人……我不怪你,我們反正已經不是人。」
鹽早逃命似地跑出去,姊姊從此沒有回過娘家,而鹽早像是被人割掉舌頭更不願意說話了。之後隊上派鹽早去施農藥,這個工作儘管把口罩戴上,仍會使人中毒。鹽早大概漸漸適應了毒性,後來連口罩都不用戴。他雙手抓到泥鰍時,泥鰍沒多久就翻白眼,毒已融入他的血液之中,徹底成了個毒人。
〈冤頭〉這個詞條也記錄鹽早一家,作者在此篇開頭就抓住了觀眾目光,他發現每個詞彙會出現變化,詞彙的反義會在實際運作下在內部悄然生長,「最後把自己消滅,完成自我否定」。詞彙與反義詞(隱意)是雙生,只是不易察覺,此觀點能以老子的「有無相生」來解釋。書中以「揭示」/遮蔽來說明,對性的揭示一開始觀眾會大驚小怪,當性被大量揭示而不斷重複,觀眾會從感官刺激逐步麻木,最終只是感覺衰竭;像是「讚揚」/詆毀,也可以在不同情境下開始變化,比方說愈詆毀一人可能此人會獲得更多同情。而對片子的詆毀使觀眾降低期望值,反而會得到意外的好感。讚揚他人也是毀譽的開始,因為觀眾會更注意到那些細節而變得挑剔。
當讀者仍細細品味上述的話時,作者逐漸將話頭引向鹽早和祖娘的關係,愛恨難明的「冤頭」。當祖娘嚷著要吃酸蒜頭,鹽早好不容易拿來時,她便喊著要吃鍋巴,把酸蒜頭全都撥到碗外去。當她吃完鍋巴時,還說自己什都沒吃,咒著鹽早有心要餓死自己。很多生活上的小事皆如此,使鹽早常手足無措。
當祖娘賭氣絕食時,他會急得焦頭爛額,把桌子都拍壞了。作者卻看見這當中的變化:「這種心疼正在使祖娘對他的心疼越來越習以為常,習以為賤,最後到了既不珍惜也無察覺的地步。」祖娘對鹽早的好視而不見,直說弟弟鹽午好,產生一種記憶上的錯亂。明明是鹽早照顧她,卻偏要說成是在遠處讀書的鹽午。
當鹽午回到家時,祖娘開始數落鹽早。鹽午回到家最擅長指責哥哥,有次鹽早不小心狠打了祖娘的手──怕祖娘把雞屎往嘴裡吃──這時外面的人說鹽早是毒人,因此祖娘的手才會被他一打就脫了皮。罵完悶不吭聲的鹽早之後,鹽午就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一點錢。
作者開始分析這種怪現象,他不能否認鹽午展現了他的仁厚,而這種仁厚產生的前提,就在於沒有受到祖娘折磨;他不能否認鹽早動武所展現的冷漠,而這種冷漠是來自於他失敗的愛。「愛和恨換了個位置,就像底片在成象過程中黑濾了白,而白濾了黑。在馬橋的這個老蠱婆面前,人的仁厚濾下了冷漠,而人的冷漠濾下了仁厚。」
「冤頭」,諧音像「怨」,這個字眼包含愛與恨。「冤頭常常處在這樣一種處境:對方已經毫無可愛之處,因此慣性的愛不再是情感,只是一種理智的堅守和苦熬。」愛在對方的賤踏下耗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充滿苦澀的殘渣,以及無止盡的折磨,此就是「冤」。
當祖娘過世時,鹽午哭得最傷心,而鹽早卻目光空洞、沒流下眼淚。祖娘的娘家後人看見鹽早這副樣子,忍不住就罵他,連哭都不哭,又說起他對老人家多麼不敬。鹽早面對這些人,仍沒說半句話。
語言中「你」和「渠」在馬橋是有遠近分別,這關係就像「這」和「那」。〈渠〉一篇,敘述作者多年後回到馬橋,拜訪了鹽早家,鹽早娶了個很懶散的婆娘,連款待作者的茶碗都有一圈黑污,後來作者匆忙給了二十塊就離開,支付他自個兒某種愧疚感和想念,用二十塊買下了內心的平靜和滿足。
夜晚時,鹽早背著一根圓木走了十多里路要送給他。兩人很難談上話,鹽早依舊沉默。半個鐘頭之後,鹽早再次背起圓木,在黑夜裡遠去了,而他眼角的一滴淚也讓作者難以忘懷。人對於遠方的事物總會想像得特別美好,遠方的人,總是在記憶的篩濾中變得更動人,令我們魂牽夢縈。可是當他們走到眼前,成為了「渠」,那些美好的想像立刻轉為一種實質的陌生且黯淡,看見了事實與描述的落差。
而作者拜訪鹽早的本意:本是要找「你」卻找到了「渠」,逃離了「渠」卻無法忘記「你」。
語言是有重量和權力,有一句話叫人微言輕,就是沒有「話份」,他所說的話沒有人聽,而啞巴更是沒有話份的極端例子。握有話份的人,他們的權力就在眾人跟隨他們的語詞、句式中擴張和形成。特別是在集權政治之下,話份的力量更為顯著。作者指出「即便是空話連篇的會議,即便是沒有絲毫實際效用的會議,也往往會得到他們(官員們)本能的歡喜。」因為在這種時候就可以區分出等級,看出你所掌握的權力有多少。當年文革時,人手一本《毛語錄》正式將毛澤東的造神運動推展到極致。
作者對人心理狀態的拿捏,從另一篇章看見他敏銳的觀察度。人物成了復查,這男子細臉皮子且多才多藝,又是個知識份子,因此成為女孩們注意的目標。可是復查對女孩們要引起他注意的手段似乎沒察覺與自己有關,是否裝作無知也無人曉得。久了,女孩們對他愈發不滿,甚至幾個要與復查說親的人都遭到回絕,這種憤慨感也逐漸成了集體共識。復查會吹笛子她們就詆毀那人的笛子,他會拉胡琴就詆毀那人的胡琴,他有白臉皮就詆毀那張白臉皮,甚至說,復查恐怕是紅花爹爹(當地語言,指同性戀的意思)。這番惡毒的話語,常讓女孩們在集體共識中得到某種快樂,「不痛也痛,不癢也養,不高興也高興,不憤怒也憤怒」。此番描述經人細細咀嚼忍不住心裡叫好,人的情感會在團體中被放大,難免帶著幾分激情便煽動起來。語言的力量可以讓一群人建立起關係跟默契,但也因為浸淫在集體意識的激情當中,也會逐漸產生某種不理智的狀態,形成思考的死角。
在當地用語還有個很有趣的名詞叫「憐相」,是指漂亮的意思。馬橋人說女人漂亮,叫作「不和氣」,感覺都有點悲。在當地沒有「美麗」這個詞,而用憐來說美,其實在漢語中也透露出對美的哀婉,例如「憐愛」。川端康城喜歡用哀,不喜用悲,因為哀與愛同音。作者說,其實漢語中的悲字其實也承擔著美,他的大學教授就反對「悲」只定義在悲傷,那就無法解釋古人用「悲」廣泛形容音樂的原因。
書中透露作者的寫作概念,在〈楓鬼〉中,他表達自己身為小說家,卻越來越不愛編寫情節性很強的傳統小說。他說:「一手遮天地獨霸了作者和讀者的視野,讓人們無法旁觀。」而實際上的生活並非是主線因果導向。「一個人常常處在兩個、三個、四個乃至更多更多的因果線索交叉之中,每一線因果之外還有大量其他的物事和物相呈現,成為了我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這樣萬端紛紜的因果網路裡,小說的主線霸權(人物的、情節的、情緒的)有什麼合法性呢?」
他思考那些「沒有意義」被排除在傳統小說之外的東西,「在神權獨大的時候,科學是沒有意義」、「在政治獨大的時候,愛情是沒有意義」……韓少功認為這一部分顯得沒有意義的事情,只不過是被作者、讀者的意義觀所篩棄,而這種意義觀只不過是當時的文化傾向、習慣,而小說傳統的意識形態,卻透過我們不斷完成它的自我複製。於是作者想從這個框架跳出,去關注一些似乎毫無意義的事情,例如記錄一顆石頭,甚至為其作傳。
說到後來,作者從白話一詞認知到小說終究是小說,不應該被放大作用,一個喜歡文學的政客還是能繼續欺瞞群眾。語言也不過是語言,是符號,就像鐘錶記錄著時間,但鐘錶壞了不代表時間不再持續進行。在後記,韓少功想起當時到海南島買魚時,問當地人這是什麼魚,對方一直以海魚、大魚答覆他,他覺得很好笑。後來才知道並不是對方對魚類的詞語貧乏,實際上反而相當豐富,但很多話進不了普通話,所以當作者以普通話問起時,他只能回答海魚、大魚來應付,可一轉頭便說著作者所不懂的語言,那是普通話永遠不可能照及的暗區。每個詞彙的產生都有其背後的意義,都有他們的故事。「神話與寓言」、「語言與認知」這兩門課程,師長一再提醒我們留意語言認知背後的現象,這本《馬橋詞典》可以說,又為我上了一課。
作者有次跟外國朋友見面,對方聽了中國人的苦難,表達同情,但是在同情、憤怒之後,舉止間卻隱約透出一種亢奮,最終,對方打電話告訴友人,說他帶來精彩的故事。這句話刺痛了韓少功,他不想懷疑對方的同情心,可是在對方的認知存在著一種他難以理解的法則。「我父親自殺了,他沉入河底的時候感到『精彩』麼?我一位朋友的弟弟在錯案中被槍斃了,他臨刑前在人群中找不到父母來送別的面孔而嚎啕大哭的時候覺得『精采』麼?……」美國朋友以精彩一詞來形容,彷彿把苦難塑成了素材,愈深的苦難愈好。「為了消滅苦難的製造者,必須有更多的苦難做證,讓更多人明白這場鬥爭……他人的苦難,是救難者的悲憫所在」。作者這時發現說話沒有想像的容易,很容易散撥著誤解。
有時跟友人聊天時,她認為我不懂她的意思,但我也覺得她不解我的意思。很多人常把溝通掛嘴邊,可是遇上主觀意識頗強的人他們認定的事情就是如此,總讓我感到手足無措,儘管我們用著相同的語言,卻還是清楚感覺到超越語言字面上的力量,多麼難以撼動。語言有它自己的生命,就算集體來看似乎無異(同樣都是中文),可是細察會發現它長在不同人身上所產生的變化和脈動。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本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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