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女人》│以文字召喚與伏魔




流年危脆,命運之人狹路相逢,

沒有人能從自己造下的罪惡中倖免。

這是我初次接觸張耀升的作品,封面有一個女人的剪影,沒有任何細節的色相,就如小說中所有人物都沒有名字,而女人的肢體隱隱透露出色欲的味道。當我閱讀完整本小說再回顧,色欲仍在,卻添了絲絲寒意直逼眼底。密布的水珠水氣既是情欲升溫,也可能是寒意與人的色欲呼息融合所致,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張耀升的文字雕琢感略重,不過作者本身對電影有所研究,因此在渲染情境氛圍、帶動鏡頭上仍保有流動感和視覺性,而不會陷入文字敘述畫面的僵硬。以文字帶動鏡頭,就像一個剪輯電影的專業剪刀手,就把畫面滑過去了,過程如此自然。而作者利用木雕與色相的概念,不斷進行對照和抽換,延伸出令人著迷的反差,如罪與愛、色與空、溫柔與傷害等並存的狀態,帶出複雜且幽微人性,此種抽絲剝繭的細膩度,在不斷交錯和回顧中,散發一種瀕臨毀滅的美感。再加上主角是邊緣人的身分,故事如開頭所描述的那場雨,陰暗、潮溼,終年不散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回字迷宮,最後反諸自身。

  用字雖有幾分雕琢,可是作者的文字確實讓人感受到他所描述的美,不是那種賣弄空洞華麗的語言,而是帶著一把刀刻入骨髓的壓抑和痛感。翻開此書的目錄時,迎面而來的一段話就讓我淪陷下去:「母親的臉霎時失去血色與光澤,如一尊線條淺而面容淡的佛像,她慢慢伸出手,握向他的脖子,柔弱的母親一用力便發抖,他用力憋氣配合母親,祈求兩人當下都毀滅。」主角對母親的愛恨難明,後來的妻與母親長得相似,他所刻的每一尊觀音相貌既是妻也是母親,彷彿一個巨大的牢籠迴圈,最後通往一個方向。

  另一段則出自於當女孩跟他訴說,只是想看著自己以外的人受苦而已,他卻搖頭否定過往傷及無辜的罪過──他初見女孩就產生過一些惡意,這惡意是帶著羞辱和虐待,念頭純粹想讓無辜的人受傷;他過去跟一個女人發生關係時,用精神上的折磨、帶著羞辱的性愛來對待女人,他深知虐待的精隨在於累積對方壓力,在這種惡意的過程達到情欲以外的滿足感──他否定這個事實並非出於掩飾,而是「他更清楚兩個墮落的人之間,必須要有一人站在希望的那邊,否則他們能走的路便只有墮落。」

  這本小說大概是我見過寫彼岸花傳說,敘述得最美也最有感覺。張耀升描述彼岸傳說,寫得鬼魅且富有畫面:
  
  「據說人死之後,黃泉途中,冥界三途河邊開滿彼岸花。花香帶著塵世的土味,勾起死者生前最後的記憶。伴隨死者渡過忘川,生前一切至此盡數成灰。
  但若生者不捨,希望召喚死者回來,可以焚燒以彼岸花、六畜蹄、遺族的髮甲而成的『黃泉歸來之香』。死者從黃泉歸來之後,身上將縈繞一股具有毒性的彼岸花香。」

  「戰國時期有一種召喚死者的焚香稱為『黃泉歸來』,是由彼岸花、六畜蹄與遺族的髮甲調製而成,若是在新葬的墓地前焚燒,最先升起的彼岸花香會擾亂亡魂的方向;接著,六種畜生的蹄甲融入彼岸花香中,蹄甲的氣味會引領死者返回忘川。最後,遺族的體味將牽引死者走向生者,返回陽間。」

  特別是那收筆的最後一句:「死者從黃泉歸來之後,身上將縈繞一股具有毒性的彼岸花香。」這是入魔的氛圍,而作者是以文字召喚與伏魔。

  當色欲混合在裡頭,人彷彿也在性的暗夜盲區迷失了,在那般情況下疼痛和虛無並存,「在性的快感中加入痛楚,在被愛的幻覺中融入羞辱」主角在走偏的情況下感覺到虐待的快感,一種比洩欲更高層次──對征服欲的滿足。裡面有一段關於性愛的描述亦相當動人:主角是個雕刻家,他去嫖妓時,面對那些女人的身體,就像在撫摸一座雕刻品,很多女人以為他對她們出自於愛或憐惜,實際正好相反,他把她們看做死物。

  「他一直覺得所有女人做愛的神情都很像,妻子也好,他嫖妓的對象也罷,只要適度地讓對方進入狀況,最後都是五官擠在一起哀嚎,與被他傷害後的痛苦神情一樣。 但是女孩不同.....」

  在與女孩接觸的過程裡,他對妻子、女兒的回憶從美好逐漸走入極端,其中有一段描述妻子在保護及占有他時,而刻意選擇傷害他。妻子的善意帶著某種企圖,例如好意為他洗車,實際上是讓跳蚤占滿車內,讓他誤以為是外來的女人帶來的,在回家後幫他清理。他喜歡妻子的包容和溫暖,但妻子的壓迫也著實令人喘不過氣。

  其實之前已經有隱約預兆,當他向溫柔的妻子在海邊求婚時,用一個餅乾鐵盒裝入寄居蟹,妻子說會好好養著牠。隔天一早他發現寄居蟹死了。妻子怕寄居蟹逃走,用膠帶將鐵盒整個纏繞,寄居蟹已缺氧而死。這時主角想到師傅教給自己的雕刻技藝,去看穿事物表面下的本質──「溫柔的表面,具有傷害的力量。任何一種溫柔,儘管慈祥如菩薩,翻過面來,都藏著讓人毀滅的忿怒面貌。」

  在作者筆下,小說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暗面;主角的嫖妓與戀母、母親身為妓女與喜怒無常、妻子的歇斯底里和不安全感、女孩的性與惡意等。實際上感情有著暗面,是包含著傷害跟刺痛,而在一些故事中會選擇跳過暗面,直搗向廉價的光明。有人曾覺得張耀升的作品描寫過於陰暗,但我認同張耀升對這段評價的想法:「會有光明,起因就是有黑暗的內在。」

  重返陽間的死者身上縈繞不去的毒花香味,黃泉歸來之香……故事尾聲,當女孩回來找他,身上也無法抹去那股毒香。最後他對著她說:對不起,我愛你,回來好嗎?

  最後且無聲的吶喊伴隨著男人的淚水決堤,在視野模糊的終點,一股虛無和荒涼湧上心頭,就如故事開頭的那場雨──不知什麼時候發生,又不知什麼時候就結束了。只有痛感,仍舊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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