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著迷的荒涼筆觸




  「為了你,在這個早晨醒來,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

  排除觀影的經驗,這是我第二次閱讀《長路》。在我心中,它一直別具意義,縱使二讀的經驗並不如初次接觸那般深刻震撼,但它確實是我推薦別人閱讀外國小說的前幾名選擇。在念書期間,我不太閱讀外國小說,那時很容易專注於構句的感覺,因為較常接觸華文小說的習慣,讓我在閱讀西方小說翻譯過來的句子結構組織時,由於失卻華文小說構句、語言的扎實感,往往適應不良,先撇除翻譯好壞的問題,大概出於心理作用或某種迷思,讀起來總覺得不對勁,所以有好一陣子對西方小說近而遠之。直到《長路》這本小說才打破了心中芥蒂,當時因為電影(《末日浩劫》)的關係促使我去翻出小說,在影視先入為主奠基好感之下,加上文中所散發的荒涼灰濛感,使我不再受限於構句的困擾,進而能夠進入西方小說的世界。


  《長路》的故事符合「公路電影」的類型,只是這段旅程的背景是一個正在死去且荒蕪寒冷的世界,萬物逝然,連人也所剩無幾,一切都是灰濛濛的,父子走在這片蒼涼的景色之中,持續前行,裡頭最可怕的怪物莫過於已淪喪道德良知的人,世界已孤寂至此,所展現的絕望程度令許多人寧可赴死也不願滯留在世上,沿路可見上吊自殺而日久風乾的屍體,連父親的妻子夜裡直奔死亡,都視它作為較好的歸宿、一個甜美的選擇;甚至迫使一個父親時時提醒自己,面臨險境時要持槍與孩子共赴幽冥的打算……死之氣息無處不在。他們一方面要遠離現實的各種傷害,尤其是傷害別人而活下去的「人」­;一方面又要小心夢裡的虛構景象,那些已然逝去的美好世界—­—虛實總在人的意識中交錯著,而趨近任何一者,無論是殘酷抑或是甜美的形式,死亡都將降臨。景色的荒涼就在這般灰暗的基調裡永恆凝滯。

  即便生存如此艱困,父子之間數次談及好人,希望自己身為好人,儘管世界崩壞無序,在自由意志之下他們依舊有選擇良善的一面及能力。旅途上與其他人相遇,也看見對父子心懷這股力量的考驗,有時好壞的分野會變得模糊,要作出選擇並非那麼容易,孩子天真地希望能夠施以援手,可是考量到現實的父親卻有其無情,既渴望不傷害別人,又要防範別人不會傷害到自己,這分寸的拿捏是相當考驗著人性,例如,中途遇到老人或是對待匪賊的所為,總是有那麼一刻因為孩子央求,父親返頭執行那份良善。讓人看見,除了殘酷的現實之外,還有那份稀微美好的可能跟超越實際生存的事情。

  回想起初次接觸,我為之感動的主因,實是因為這本小說不避諱死亡:如果生存在這樣的世界,往昔的美好已成為令你意志薄弱的侵擾時,很多人選擇與死亡共枕是自然的,而非一種病態異常,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高呼活著這件事。人有想死去的時候,無時無刻;也有想活著的時候,無時無刻,這種矛盾的本質一直都存在著。

  但願我在媽媽身邊。
  他不回話,在孩子包被單和毛毯的小巧身軀邊坐下;過了一會兒,他說:意思是,你希望自己死。
  對。
  不許說這種話。
  可是我真的這麼想。
  還是不能說;說了不好。
  我沒辦法。
  我懂,但你得忍著。
  怎麼忍?
  我不知道。

  看著父親一路近乎執拗地護著孩子,繼續行走於在這毫無希望的世界;令他們放棄的原因有很多,不放棄的原因僅存少數,他們依舊繼續走——或者說,如果不前行,失去了目標,對於活著的茫然跟棄絕就會將至,所以他們只能前行,也不得不如此。父子朝著預定抵達的海岸出發,直到真正目睹海的蒼涼跟淒寂之後,又是一個薄脆希望的落空,待在沙岸邊時,孩子說出「我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即使如此,父親死前仍告訴孩子繼續南行。看到這,有點意同史鐵生所寫的一個短篇小說:盲人琴師的師父告訴他,當他彈斷一千根琴弦時眼睛就會復明,待琴師真彈斷了一千根之後,已白髮蒼蒼的他卻仍是盲的,轉而又說自己記錯了,應是一千兩百根。實際上,彈斷的數目並不重要,前往的終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支撐人活著的那個幽微動能。

  而故事中,作者從未說明世界死去、災變之因這點令我相當欣賞,這種真相不明、背景模糊化的處理,更帶入世界寂然致使時間都沒有意義的氛圍。這本小說深得我心的亮點,除了那末日孤寂的情境渲染,還有將事情去繁從簡的設置;父子沒有名字的去名化,連對話都相當簡單,平易卻不失韻味,甚至在對話過程中盡量去除形容跟表情,篩濾掉旁邊那些枝節,讓對話乾淨平實地直接看入眼裡,無需詞藻去附著點明,自然就能看見說話者的情緒起伏,讓讀者不受干擾地感受他們的想法。《長路》在對話的極簡表現,愈能在平淡中去觸動人心,展現了一部好的小說所擁有的特質。


  你做過最勇敢的事是什麼?
  他朝大路呸吐一口血痰,說,今早醒來。

  這段話促成文案上的這段字­­—為了你,在這個早晨醒來,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因為深知故事底蘊,讀起這段文案更有味,至今仍不時打動我。無需將痛苦赤裸裸地鋪張、展露到溢滿的程度,對話用很微小的事情點出了言外之意,將生存的痛苦以最簡單的句子乘載,作者擁有這般功力,使我閱讀下來往往很期待對話出現。

  由於前後兩次閱讀心境不同,深感這本書值得靜下心來細讀,因內容多是以景物去烘托氛圍,將荒涼茫然躍然於紙上,縱使翻譯優美卻有點拗口,還是不減我對它的喜歡,當初就是這份蒼涼寂寥的氛圍,讓我不再介懷於句子的結構,反為《長路》簡單的文字風格所凝滯的美而難忘——甚至說因為荒涼,所以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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