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畫:現實主義畫家吳耀忠》|於時代暗影下滅頂




  前陣子入住租屋處之後,同事推薦了《尋畫:現實主義畫家吳耀忠》這本書,希望我閱讀這個人的生命軌跡之後,從中找尋到一股力量,透過閱讀行為所產生的反作用力,進行內在自我的細微校正——觀照吳耀忠這位畫家的生命歷程,因政治案的牽連,「遠行」七年之後回歸日常現實,從一溫文青年變成歷經滄桑且蒼白的中年人,其內心抑鬱是不可言喻,終日酗酒成疾,四十九歲便正式走入訣別的遠行了。

  
閱讀這本書,對我來說是有些新鮮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四年來,對讀物的選擇喜好已逐漸成為窄門,另一方面也因為享受影視影劇,而將大半時間花在這上頭,久之,也極少關注畫作及靜態圖像,標準的用進廢退。《尋畫》這本畫冊不同於我所想的僅是畫作欣賞輯冊——正如其名,它是一本歷時兩年的尋畫成果,若非有心人是很難完成,相當可貴;策畫此主題的團隊透過訪問找到吳耀忠的畫作,並邀請持畫者寫下收存畫作的故事,而從他們的回憶及追念敘述中也側寫出畫家吳耀忠的形象。

  居於三峽的吳耀忠,小時候就喜歡在騎樓老街地板上畫畫,自小就展現繪畫天分,並曾受教於李梅樹,學習寫實畫藝的繪畫方式。吳耀忠曾繪過許多書封,刊登於文學作品或雜誌,不少幅畫似曾相識,我想多半在圖書館的舊書中見過,只是當時並不知道這些畫出自誰人手筆。
  
  而這些持畫者及友人回憶所描述的吳耀忠,是個舉手投足間相當紳士的人(大概受過日本仕紳教育的影響),予人印象多是溫文、不多話,如其中一段講述陳映真取笑吳耀忠高中時,對心儀對象痴望三年,就算陳映真要他寫封信幫他遞過去,吳耀忠仍拒絕了,說:對於心愛的人,絕對不能輕浮。後來在明星咖啡館,同樣有個女孩子吸引住吳耀忠,他仍是痴痴地遠望她而已,就算旁人知情要替他打探那名女孩來歷,吳耀忠依舊說那句老話。在尉天驄的回憶之中,當時眾人於咖啡館相聚,朋友中會有兩個人,一到那便掏錢壓在櫃台替大家付錢,一人是黃春明,另一人便是吳耀忠……經由種種側寫及相處的細節描述,無不讓人感覺這位畫家為人敦厚儒雅的一面。(看見他年輕的自畫像,總聯想到卡謬或太宰治那類可歸於斯文、英俊的臉孔)

  這位畫家與作家陳映真(陳永善)是至交好友,念書時期就過從甚密,在當時戒嚴時期、白色恐怖盛行之下,兩人會一同談論帶著社會主義思想的禁書、一起為之感動共鳴,由此可見一斑。社會主義對當時的知識分子是有著莫大的吸引力,當局所禁止的書籍在私下流通,只要你識字肯讀便能看見,於是對理想世界的嚮往充斥在那些青春胸懷之中,革命者的思想和熱血在他們軀殼裡蠢蠢欲動著,那個時代氛圍就如尉天驄所言:「他們背負著歷史的包袱,面對著時代的苦難,總想盡辦法要為自己,也為自己的民族尋求一條出路……」

  後來吳耀忠因陳映真案而成為政治犯,在看守所中度過七年歲月,而這段日子吳耀忠出獄後甚少提及,卻在一次與朋友碰面的情況下,他緩緩道出了那段過往,在友人記憶中畫下晦暗的輪廓:聽見死刑的腳鐐聲於黎明響起,被強迫畫下偉大領袖的畫像,甚至無法入眠的獄中生活。而吳耀忠姪子的轉述則有細節可循,如在獄中受到慘無人道的凌虐,半夜突如其來的逼供,以冰塊、蠟燭傷及肉身;在獄中,吳耀忠的繪畫天分被看中,他們便會強迫他作畫或以外銷畫賺外快,事成後以酒作為他的酬勞,久之便染上酗酒的惡習。由於身心受到極大折磨,使得他出獄後有時會暴怒發狂,覺得有人監視著自己。

  獲得大赦的吳耀忠,除了身心俱疲,在現實社會中背負著政治犯的敏感身分,也難有業主願意雇用(會受到相關單位的關注盤問),生計自然面臨窘困,所幸好友推薦他為雜誌書籍畫封面,也因此機緣,讓當時的五六年級生及現今年輕人能看見他的作品。然而,從眾人追憶之中,吳耀忠後期愈加孤憤作畫,酒更是不離身。有人說吳耀忠因其理想與這世道背離,既然這世道如此虛無墮落,便隨之墮落下去。陳映真與吳耀忠這對曾深陷囹圄的好友,「遠行」回來後展現不同的姿態,彷彿吳耀忠隱入於黑暗之中,整個人染上陰暗頹唐的氣息,如同他幽暗的畫室。

  看見一個人身心受累於那段牢獄歲月,不禁聯想到同樣以白色恐怖五○年代為背景的《牆之魘》,故事中的主角阿義縱使從浩劫餘生,卻不時得接受秘密警察的關照和盤問,活在情治單位無所不在的監視之下,有時好幾日消息頓失,回到家時則鼻青臉腫,然後繼續正常生活,巨大的政治暗影使得畫面和人都頗為壓抑,他若非將理想繼續高懸著,以信神般的意念加持,那信仰高塔倘若不在,對於常人來說,這生活的現實及本質恐怕虛無得如一座活地獄。

 《午夜巴黎》有那麼一段話:藝術家的使命不是向絕望屈服,而是找到一方解藥來對抗存在的虛無。酒喝得愈兇的吳耀忠,逐步走生命的窄路深處而難以自拔,但從友人、學生的描述中,他依舊將生命的溫暖投向所愛之人,待人是那般溫文且真摯,這樣的人,卻讓自己內心迎向孤憤灰暗。

  我並未置身過那個時代,只能從書籍影像及別人的真實經歷,去感受那個時代對一個人的壓迫是何等沉重且可怖。過往曾讀過一篇報導,講述在白色恐怖時代被關的年輕人,從少年時代關到白頭,出獄之後難以適應世界巨大的轉變,甚至死在外頭的比在牢內多,重獲新生來得太晚了,獲得自由反而死亡,這是屬於那個時代的悲劇之一;而時代的悲劇,也如實反映在吳耀忠自我滅頂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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